“不干不干!以前我们都要送礼,这些人才会把单子给我们,现在没材料了要主动给我们,不接!”在安徽省合肥市,一家大型混凝土搅拌站的生产经理叮嘱他的下属,不要接施工项目的单子。他说的“材料”,是砂子。
为解决最近全国多地出现的砂石料供给紧张问题,中国砂石协会会长胡幼奕在北京刚刚面见了政府决策部门的官员。他告诉记者:“中国现在提出要基建补短板,结果回头一看砂石不够用了,好多项目都停工了,所以上面重视了起来。”
在很长的时间里,天然河砂这种建筑材料易得、便宜、好用。采砂船、挖车、廉价劳动力就是从事采砂作业所需的一切;对于需要它的人来说,一车装有十几吨的砂,价格也就一百多元。它对于混凝土结构稳定的重要作用,至今人工砂依然很难超越。它虽无处不在,但从不显山露水,以致于让人忽视了其存在与真正价值。
占地球陆地表面积20%的沙漠里的沙子,因为过于光滑无法在工业社会派上用场。真正可用的都来源于河流——其仅占地球面积不到1%。近两三年,以砂子价格暴涨为标志,这场有限的自然资源与巨大的社会需求之间的角力开始拉开。
9月下旬,六安市金安区黄圩采砂点,货车司机排队装载河砂。这里是该区少数几个还未售完限额的采砂点之一。
合肥砂贵
六安是紧挨着合肥的一个地级市。沿途流经六安下辖的金安、裕安及霍山等五个区县的淠河,是淮河的支流,也是合肥河砂的主要来源。
马建雄是合肥规模前三的一家大型混凝土搅拌站生产经理,他说,运输砂子的司机们都有很多拉砂群,采购员为生产备砂料时,前一天会在群里喊一声“某某搅拌站,42元/吨,3000吨,现金结。”货车老板们手下通常有十几个驾驶员,如果认为价格可行,第二天十几辆货车便将砂子从河边砂厂运出,东行200多公里来到合肥。
马建雄说,2018年春天前,河砂价格一直稳定在40多元/吨左右,现在这个数字已涨到了130元。而在淠河上游的霍山县,因为砂子颗粒更粗,能在高标准的混凝土中使用,据了解,市场价已经到了160元至170元/吨。高价与短缺的夹击之下,下游开始探索应对的方法,混凝土搅拌站开始相互打听。同时,搅拌站实验室人员开始研究如何用江砂和机制砂,加上多少的水泥用量去达到以前的强度与标准。
马建雄说,考虑到价格,小型混凝土企业不承接市政工程如地铁、高架桥及特殊建筑部位等需要高标号混凝土的项目,可以不需要河砂。但是,天然河砂因为其均匀的粒径粗细分布,在高规格高标号的混凝土中依然不可代替。
河砂甚至变成了混凝土搅拌站应付检查、装点门面的东西。马建雄说,当政府来检查材料,问“你们中标的几个项目,轨道2号线、3号线,现场材料怎么满足?”搅拌站的人就带他们去看那堆写着“轨道专用、高架桥专用”的河砂,但他说,“那堆砂根本不用。我可以说,90%的搅拌站里那一堆专用(砂),基本上是挂羊头。”
但现在,江砂的价格也还在上涨,从去年的100元/吨,涨到近来140元/吨左右。“砂石紧张是常态化了。”
六安市霍山县一号砂厂,只有几个看守砂厂的工人在此逡巡。自2019年2月起该砂厂停止开采,至9月份仍处于关停清理状态
江河告急
从2012年开始实行招拍挂制度,根据采砂规划,划定开采范围,将砂子资源与经营权一次性出售,开采年限一般为3~5年。这种管理方式的弊端是:一旦取得经营权,中标者往往不按照出让方的出让范围进行开采,而是超范围、超深度开采。张远峰说,比如,淠河是金安区和裕安区的界河,采砂企业就有可能跑到裕安区去采砂,而一些超范围的开采,则可能会危及河道水利工程安全。
鄱阳湖这个中国最大的淡水湖,是长江重要的蓄洪、泄洪处,也是周围4400万人口生活与农业灌溉的水源地。这里因丰富的生物多样性受到国际认可,是许多珍稀动物的家园,也是许多渔民谋生的所在。但是,近些年其湖泊面积的快速缩小,让它再难以承载如此多的生态意义。采砂加剧的鄱阳湖干旱以及后续一系列问题,引起了生态学家们注意。
鄱阳湖采砂后的一系列问题,是过度采砂对生态影响的一面镜子。“长江现在问题很大,如果再挖就会雪上加霜。但即使没有大坝,也不主张在河流下游比较平缓地方挖砂。”周建军说。但现实却是,据长江水利委员会河道采砂管理局高级工程师李刚去年发表的文章,眼下,长江上游弋着的几百条采砂船只,其生产能力是可采量的十倍。但与此同时,长江沿线城镇化建设还在继续推高河砂需求,泥沙资源在这一段供需矛盾日益突出。
2017年4月13日,江苏淮安洪泽区地方海事处的执法人员,在洪泽湖韩桥水域非法采砂船舶集中停泊区打击非法采砂。
治理引发砂荒
我讲过‘长江病了’,而且病得还不轻。”这是国家领导人第二次为长江把脉。
2016年元月,国家领导人在重庆主持第一次长江经济带发展座谈会时指出,“要把修复长江生态环境摆在压倒性位置,共抓大保护,不搞大开发”。随后,围绕长江经济带的六项生态环境专项行动逐一展开,非法采砂专项整治是其中之一。
这一年,由原环保部牵头,中纪委、中组部相关领导参与的中央环保督察组正式成立,非法采砂是环保督察的重点领域之一;2018年6月19日,水利部发布通知,启动了为期六个月的河道采砂整治行动。变化开始到来。
同年10月,六安市金安区开始启动一整套新的国有化采砂管理,所辖13个采砂点,每月各定量生产销售6万吨河砂。采砂者每生产销售一吨砂,能获得15块钱的劳务费,其余收入全部属于区政府。
为严格管控开采量,金安区实施了“科技治沙”措施。在黄圩采砂点,一辆货车进入砂厂时称卡车皮重,载满砂子后再次过磅称毛重,两个数据相减即为净重,这些数据在出口管理站的电脑上记录下来。工作人员根据净重给其开出一张砂石票、一张装载单,司机刷卡缴费后拿到电子小票,携带三票一齐外运,在公路卡点处再次由交通部门核验重量后进入市场。在管理站的电脑上,一旦当月所有外运砂子超过6万吨,放行系统就会自动关闭。
六安市金安区的情况大体是中国采砂管理史的缩影。张远峰说,如果按照原先的招拍挂制度,淠河河道估计到2022年就无砂可采,但现在严格按照规划定量开采,那么还可以再采5~8年。
2018年10月,河南省在信阳市召开全省河道采砂管理工作会议,推广采砂国有化,目前该省20家采砂企业,全部为国有独资或国有控股;同年12月,湖北省发布《加强河道采砂禁采管理的通告》,整治各类涉砂船舶1700多艘,部分“三无”采砂船被现场爆破拆解。在全国治理采砂的大背景下,河南、湖北、湖南、江西、浙江、陕西、海南等省份接二连三开始出现砂荒,造成用砂大国的困境。
无砂可用的同时,劣质砂甚至违规砂流入市场。前述青岛砂石经销商发现,在河砂紧缺、机制砂又不成熟的青岛,现在建筑尾矿砂、河道疏浚出来的含泥量很大的砂,甚至还有加工处理后的海砂开始进入一些质量要求不高的工地,让工程质量难以保证。
“正道不畅通的时候,歪道就来了。”胡幼奕说,“乱七八糟、质量不符合要求的砂子进了工地,房子塌了怎么办?这牵扯到百年大计的质量问题。因为这一次砂石荒,未来可能有好多人要进监狱。”
鄱阳湖枯水期搁浅的采砂船
“一种速度的游戏”
如果说有一种不劳而获又不会代价太大的营生,那偷砂一定是一个好选项。在水浅的淠河边,使用铲车、挖土机和运输车,就可以收获颇丰。在长江、淮河这些水深的地方,偷砂者们设计的采砂船就像潜艇,可以通过遥控指挥,白天沉到水下,晚上又浮上来盗采。“他们采砂船比巡逻大队的汽艇动力还大、还快,内线打听到今天晚上哪块不查,一按(遥控器),船只哗哗哗地跑过去。”马建雄说。
马建雄记得,今年年中的时候,江砂也到了禁采期。作为砂石料用量大的企业,老板已经叫负责采购的人去国外打探,看能不能从马来西亚、朝鲜这些地方进口,但后来发现没必要,“(湖北)江砂也能搞到,有人不怕死的。”
去年12月,县政府成立了他现在负责的霍山县砂石管理执法大队(下称“执法大队”),隶属于水务局。
作为监管者,他开玩笑说自己的工作是高危行业,以至于走路都需要左右观望、小心谨慎——“我们执法部门某种程度上是在断人财路。”被威胁、被举报、被纪检部门调查,是多年从事水政执法的韩明常遇到的事情。2004年,霍山县水务局刚刚开始整治河道采砂,在一片滥挖滥采的地方,他们过去执法,结果车辆被推倒,他也挨了一顿打。
如果以吨计,偷砂的利润甚至高于贩毒。湖北省一名水政执法人员2016年曾撰文指出,采砂船每小时可采河砂1000吨,水上直接售价为15元每吨,利润约10元/吨,这意味着每小时就可获净利上万元。而现在,砂价早已是15元的好几倍了。
以前偷砂风险不大。根据《安徽省河道采砂管理办法》,非法偷砂者将被没收违法所得,并处以5000元至2万元罚款;情节严重的,也不过5万元以下的罚款。在汛期和禁采区开采,价值达到5万元可以刑事拘留。但翟昌友说,“抓来也关不了几天。”2016年底,国家两高颁布司法解释,河道非法采砂以非法采矿罪入刑,这成了执法者的一大有利武器。
作为水利部门工作人员,韩明坦言,堤坝和水源地的保护是河道管理的重点,河砂作为一种流入市场的资源,与水利本身并没有太大的关系。但在砂价暴涨的这两年,如果说对于他所在的水政执法单位有什么直接影响,那便是管理偷砂者的难度急剧上升。“(偷砂的地方)点多面广,你管理人员少,你就和他们在玩一种速度的游戏。”
淮河安徽阜阳段的一个大型河砂集散地
寻找新砂源
六安砂的故事在全国多个地方重复上演。2018年下半年,河南省连续三次对河砂进行管控,境内所有采砂、制砂企业一概叫停,转为国有化经营,供给减少后,砂价上涨与管不尽的盗采如影随形。
对目前的砂荒问题,胡幼奕总结说,“过去是‘靠山刨石头,靠水捞沙走’。现在国家管的生态环境建设,好多地方不让挖了,但是新的工业化没跟上,所以砂不够用,就这么简单。”这里所说的工业化,便是机制砂。通过机器粉碎岩石,控制粉末的颗粒大小,生产出符合建筑用砂标准的“机制砂”,在国内已经有八九年的使用历史。
作为对规模化、高质量机制砂企业的保护,中国砂石协会认为,如果不能强力按压住盗采盗挖,挖河床就能赚钱的非法采砂行为大量存在,会伤害机制砂产业的发展。不过,机制砂不受天然河流资源禀赋的影响,在供应方面将更稳定也更可控,专家指出,这就需要未来各个地区根据自己的需求量布局生产,以免造成环境压力。
现在城市建设用砂特别多,又找不到一条别的出路,所以最简单直接的做法就是从河流里面挖,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。国家应该拿出一个解决办法来,不能够把取砂目标放在河里边。”
韩明就表示,霍山以前很多古河道,修成大堤以后,河道被隔开,一部分变成旱地了,扒开上面两三米的耕作层,有的地方往下几十米深都是砂。“我们古河道的砂量非常大,只是要规范合理地去开采。其实不用都想着要到河里面去,如果国家也有政策的话,就能把一些河砂的开采量置换出来。”
周建军说,从河道疏浚的角度,比如在长江上游的支流,如四川大渡河或者金沙江去挖砂,如果合理管理好,对于减少水库淤积也有好处。
周建军在德国亚琛待过好几年,前两年他又回去了一次,发现十多年过去,城市面貌与当初几乎没有变化。相比之下,中国几乎任何一个城镇都在十年时间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。他感叹于中国城市化发展之快,但是若以环境为代价,去完成这样大规模的建设,就难免短视了一点。
在历经多年的高速建设与人口增速放缓后,未来中国还需要建这么多房子吗?周建军说,现在有的城市房屋空置率很高,展望未来,更好地利用已有建筑并适度放缓开发步伐,或许是人类与自然和解的最好办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