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去年今日此门中,人面桃花相映红。人面不知何处去,桃花依旧笑春风”。唐朝大诗人崔护的这首七言绝句,跨越数百年,如今在崔护的家乡——河北省安平县,成了“世界丝网之都”的一种浪漫的文化符号,一种引以为豪的名人印记。
安平古称博陵郡,位于冀中平原。一进入安平县境,满眼都是“丝网”:高楼上的硕大广告,门店旁的字号招牌,无不充斥“丝网”二字;街道上,“五轮”或“六轮”载重货车川流不息,运载着丝网产品或原材料。城西的“丝网大世界”川流不息,城东的物流园货通天下,丝网工业园区气势磅礴……
1918年,安平香管村徐老山从日本引进的金属丝,发明了金属丝网生产技术
■“丝网之乡”
从“马尾罗”到“金属网”
勤劳憨直,内敛谦和,安平人的外在性格里,深藏的是燕赵人“慷慨悲歌”的骨气和血脉,传承技艺的同时,也传承着人文精神。
20世纪50年代县织网厂
1979年夏天,读了两年高中就毕业的张子彦,有些不情愿的到了安平县拔丝厂上班。他说,当年,他最向往的是去商场干售货员。就在那一年,安平县向巴基斯坦出口了一批铜丝网,价值17万元,是建国后安平丝网的第一次出口,这也许是他未改行的原因之一。
当年的县拔丝厂,是安平丝网业的“老大”:手指粗的“盘条”,经过拉拔工艺,如同棉条纺成纱线,变成粗细不等的线材;再经过机器编织,象织布机织布一样,就成了网眼粗细不同的丝网。起初,张子彦并不清楚,机器生产丝网,与奶奶、爷爷的传统手艺有什么渊源。
上世纪80年代,安平引进的第一台电动织机
在张子彦印象里,奶奶和当地农村妇女一样,总有干不完的活。放下农活,干完家务,奶奶就坐在炕头上的“木机子”前,将蒸煮晒干的马尾丝,分成经线和纬线,细心编织成网眼均匀的“马尾片”。爷爷和当地所有的男人一样,都会一种手艺,将木板加温卷成圆桶,然后将“马尾片”固定在木桶一端,制成了筛面粉的工具——罗。在农业社会中,罗是人们每天生活都离不开的工具。罗的粗细,决定了人们舌尖上的感觉。小麦、玉米等经过石碾的反复碾压粉碎和罗的反复筛分,变成细细的面粉,加工成馒头类食物(现在磨面粉,“罗”就装进了机器里面)。
上世纪90年代,在北京人民大会堂举行丝网新闻发布会上,由中国五金制品协会授予安平“中国丝网之乡”称号
三年后,张子彦当上了班长,后来担任了车间主任、副厂长,他越来越喜欢这份工作,对丝网的了解也越来越多。
安平丝网,源于明,兴于清。丝网的材料,有绢丝、人发和马尾。最早的有文字历史记载的是,公元1488年,明朝弘治元年,安平县的唐贝村已经大规模从事绢罗生产。据《深州风土记》所载,清光绪年间,安平绢罗不仅规模大,在天津、内蒙、东北等地设有商庄,并且出口国外,有与“五洲商旅交游”、“外国颇喜用之”的记载。因此,安平是著名的“丝网之乡”。
“五四”新文化运动的前夕,1918年,安平县香管村人徐老山时年37岁,在天津开馆行医,以擅治各类疮疾出名。受“实业兴国”思想影响,他很想制作治疮的中成药,但是,安平传统技法制作的绢罗、马尾罗,用来筛分药物,不能“吃重”,且容易“并线”,筛后的药粉太粗、不匀,不论制成丸散膏丹何种剂型,都不能让人满意,徐老山颇为头疼。
一天,一位名叫“野四”的日本人,膝盖处患了俗名“人面疮”,久治不愈。慕名找来,徐老山是药到病除,两人因医结缘。听说了徐老山的苦恼,野四说,他的店里就有非常细的铅(铁)线和铜线,可以提供。徐老山有了金属细丝,按照绢罗纺织原理,引入了“木机子”(类似农村织布机,主要由木料制作)的“整径”、“掏综”,经过多次试制,终于成功制成了中国丝网史上的第一片金属网。在香管村,徐老山用红砖建成厂房,人称“红房子”,设立了第一家现代意义上的丝网企业——“裕隆铜铅丝罗底制造厂”,厂牌由康有为出面,请当时书法名家撰写……徐老山为此被奉为中国金属丝网的创始人。
家国命运从来都是一体的。抗日战争中,徐老山的丝网企业多次被日军抢掠洗劫,实业救国梦碎,一生积蓄化为乌有,四儿子饿死,长子失踪……1943年9月18日,徐老山在看望被日军抓捕的三儿媳——县大队四分区秘书的路上,气病交加撒手人寰。
拿起锄头是农民,挑起马尾罗走四方,一声声“张马尾罗咧”的吆喝,一代又一代安平人,就是这样勤劳、坚韧的生活过来的。
■“丝网之兴”
从“木机子”到“大机器”
创新和包容,如同一枚硬币的两个面不可分,安平人的不保守、不封闭、不设防的人格魅力,推动了安平丝网业在当代的振兴。
除了罗、筛子,丝网还能干什么?面对这个外行问题,赵亚力笑了。赵亚力在他人生最美好的二十年里,都在与丝网打交道、搞服务。
他说,不象冰箱、彩电等消费品,丝网产品不被大众熟悉。但是,业内人有句话,“有粒必有筛,有液必有网”。石油、化工、制药等,几乎所有工农业领域都离不开丝网。比如,头孢类药粉,没有符合要求的丝网过滤,谁也不敢把它用在人身上。丝网的另一功用是“围界”,不只是鸡笼子需要丝网,高速公里等很多建设工程都需要。比如,一公里的高速,至少需要三平方米的护栏丝网;一座楼房,有多少窗户就需要多少纱窗(丝网)……中国经济腾飞和国际制造业向中国转移,安平丝网有着看不到边界的巨大市场。
一直到改革开放前,安平丝网的编织,普遍使用的仍是“黄道婆”发明的织布机,人称为“木机子”时代。上世纪80年代,两次生产技术的变革,推动了安平丝网的振兴。极富戏剧性的是,这竟与王俊发、王俊旺这对孪生兄弟之间的“比拼”密不可分。
哥俩很小的时候就从父母那学会了丝网技术,16岁就到县土产公司领料,搞丝网加工挣钱。当年,很多地方是“靠土里刨食吃嘴,望鸡屁股挣钱”。但是在安平,人们从小就接触丝网,跟着家人学,或者亲戚邻居教,在丝网手艺传承上,安平人十分大度,传授切磋技艺从不设防,“领料加工”也是人们挣钱的普遍路径。
后来,哥俩到县拔丝厂上班。哥哥王俊发当上了厂长时,弟弟王俊旺是丝网加工的“技术大拿”。哥俩的诸多生活习惯都一样,甚至感冒发烧都不差几天,但在干丝网事业上,俩人谁也不服谁,比拼着往前赶。
上世纪80年代初,得知石家庄棉纺企业要淘汰一批“1511型”棉纺机器,王俊发在政府撮合下,通过与省会纺织机械企业合作,成功将这批机器改造成了丝网编织机器,实现了丝网生产的机械化。
1985年,县拔丝厂一分为二,原来的丝网车间变成了县国营丝网厂,弟弟王俊旺出任厂长。
上世纪80年代末,在政府的支持下,王俊旺从日本引进了“130型无梭箭带织机”,安平丝网编织技术实现了与世界水平的同步。后来,石家庄一家企业经过消化吸收改进创新,形成了具有中国特色的“无梭箭带织机”。
安平人一家人或几家人凑上几万元钱,提着钱袋子,排着队,到石家庄买这种机器。随着批量生产,一台机器价格从原来十几万元最后跌落到三四万元。大批安平人从此拥有先进的丝网织机,丝网生产实现了现代化,达到了国际水平。
最先当上厂长的是哥哥,后来弟弟王俊旺不仅当上厂长,而且更上一层楼,被国家筛网筛分标准委员会聘为委员。
哥哥王俊发也不甘落后,奋起直追,1988年,他拿到了“聚酯单丝无机网带”的专利证书,填补了国内空白,上世纪90年代末,他率先将电脑技术引入拔丝生产,实现了“电脑微控拔丝”的“智能化”。
其实,王氏兄弟只是代表。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,丝的加工和网的编织的纪录就不断被创造、被刷新。
■“丝网之城”
从“一条街”到“大世界”
诚实信用,服务至上,安平人凭着这种精神,铺天盖地的丝网企业得以流畅运作,一个个商机变成实实在在的交易,传统丝网业成长为一个丝网大产业。
上世纪90年代,安平县“满城尽是丝网家”,“丝网之城”的美名不胫而走。
上世纪80年代末、90年代初,为把安平巨大的丝网加工能力转化为商品,一批又一批安平人选择了外出闯荡。1989年,县拔丝厂——安平丝网业曾经的“孵化器”和“领头羊”失去了“计划指标”庇护后不断败落,变身为从事行业管理的安平丝网集团,张子彦也从副厂长变成了经理。
张子彦说,当时开公司、办企业,要有政府的证明。为帮助外出的安平人办执照,开“介绍信”就是他的主要工作。不到两年,他开出了近千张介绍信。由此,安平丝网业的触角迅速伸向全国。还有人选择了出国,世界开始注目安平丝业。1992年,张子彦离开丝网集团,成为安平第一家中外合资企业的负责人。从此,外资也开始进入安平丝网业。
上世纪90年代初,安平县城500米长的“丝网一条街”不够用,扩至四条街,门店仍然不够用。很多价格不菲的丝网,就堆在店门口展示出售,让人心疼不已。
赵亚力,曾参与了“丝网大世界”的筹建。他说,当年,要不要在安平县城西建一座占地600亩的“丝网大世界”曾在安平县、衡水市引起巨大的争议。有人说,20多万人的小县,建一个16万平方米的大市场,有那么多商户进来吗?
1996年5月,“丝网大世界”奠基。边施工、边出售,门店一抢而空,县政府的2亿多元垫资顺利收回。由此,安平丝网市场的新格局形成:三四家丝网生产企业,对接着“丝网大世界”的一个门店;而一个门店又对接着外地十多个销售网点;外地的每一个网点,又对接着成百上千的丝网用户。
“大学非因有大楼,实因有大师。再大的市场也是靠人做生意。”赵亚力说,安平人朴实讲诚信,而且富有服务精神。
一位专家考察安平丝网后说,安平丝网业,就象闻名世界的意大利皮鞋产业,一双皮鞋的各部分,比如鞋带、鞋扣、鞋底都是由不同的中小企业生产,分工细,专业强,彼此配套是一个方面,更重要的是各个企业之间讲商业道德,讲诚信。否则,靠打官司是无法有效组织起生产经营的。
在安平丝网界,商家之间讲诚信,服务用户、感动上帝的故事有很多。
王俊发退休后办了一家丝网企业。河南有一家客户,是王俊发的老主顾了。一次,这个客户来厂订货,主动给王俊发说,“老兄呀,你的产品也长长价吧,我们从其他人那里进的货都长价了。平日你老兄挺讲诚信的,我们也不能黑着心挣你的钱,不是吗!”
还有一次,他为比利时某客商加工一批丝网,1.2米宽,长度是30米,价格不菲。但是要求每卷网不能超重,货物总值达170万元。货发到比利时,客户回电说,每疋丝网超重20克。按说,一疋网超重20克并不影响使用。但是,为了安平丝网产业的声誉,王俊发回电说,这170万元的货款不要了,我们重做。客户大为震惊和佩服,直到如今,双方仍保持着业务联系。
也是凭着这种精神,走出去的安平人在各地扎根,有的还把事业做得很大。安平人张彦军带着一家人,先是在昆明从事丝网产品销售,后来建起了厂房,再后来办起多家企业,成为当地有名望的企业家,身价数亿元。
■“丝网之都”
从“铺天盖地”走向“顶天立地”
坚韧不拔、与时俱进,安平丝网业的企业家精神,不仅揭示了丝网业的来路,也照亮了安平丝网业的未来走向。
进入21世纪,安平丝网渐有俯仰世界、吞吐天下之势,“世界丝网之都”名至实归。神舟飞船、火箭导弹,一系列高精尖设备上,安平丝网榜上有名;年织网6亿多平方米,销往美、日等150多个国家和地区,年交易额300多亿元……中国安平国际丝网博览会,自2001年开始已成功举办了13届。每年秋天,世界丝网业的巨人和重要客户,齐集安平“华山论剑”,这成为安平与全球经济最激昂、最辉煌的交响乐章。
“小的铺天盖地,大的顶天立地。”臧宝柱,土生土长的安平人,在安平长年从事新闻报道,足迹踏遍了安平的角角落落,用镜头记录丝网业的成长,用影像讲述安平人的故事。他说,安平县总人口30万左右,14万人从事丝网产业,工商登记企业一万多家。其中,产值过亿的丝网企业就有25家,他们中的先行者、佼佼者已经成长为业界巨人。
76元闯京城,最后身价数亿元,这是安平广泛流传的真实故事。
1980年夏,一个16岁的少年,初中毕业了,看村里人都在搞丝网,好说歹说,从母亲手里抠出76元钱,带着一大卷丝网产品——铁窗纱进了北京城。他来到一个工地,工地负责人一看是个孩子,没把他放在眼里,去去去……少年一直等到下班,用一根冰棍从看门人嘴里打听出了工地负责人住的地方,然后带了两瓶二锅头,敲开了工地负责人的家门。40多岁的工地负责人,望了一眼搁在桌上的两瓶二锅头,一阵感叹,这是一个16岁的少年呀!最后,工地负责人没有收这两瓶酒,却收了他的一大卷铁窗纱,还告诉他,赶紧回家组织更多的铁窗纱,一大卷子可不够一座楼用的,运来多少,立刻付款。这个少年由此挣下了第一桶金,五年后,他办起了自己的厂子……
企业有了一定规模,经营走上轨道,他却把企业交给职业经理人,一个人去了北京,在清华大华苦学一年,不为圆个大学文凭的梦,也不为镀一镀金光彩照人,用他的话说,“穿西服、戴毡帽”那可不行。再后来,他与美国人合资开办了更大的丝网企业,产品销售到97个国家和地区,在22个国家注册了商标……2001年,他的企业第一家通过网络销售丝网产品……这个人就是河北英凯模丝网织品有限公司的董事长闫向阳。
“卖丝网已不重要,我们正利用‘烧结’丝网的过滤、筛分技术,生产制药设备,正在从卖丝网向卖成套设备转型”。30多岁的福建商人林嘉智,被安平合作伙伴的人品所打动,又被安平丝网业的环境所吸引,与搞技术的父亲、母亲果断把企业从温州迁到安平,成立了“海闽科技公司”,他们正在与华北制药等药企展开合作。
……
安平人如同所有的河北人一样,既有“慷慨悲歌”的大气度、大胸怀,更有勤劳憨厚、坚韧不拔,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奋斗精神,这大概是安平丝网业不断发展的人文密码吧!